艺人之死 王安忆
艺人之死
王安忆
毛蚶在312国道上出了车祸。旁观者看见他的摩托车像离弦的箭一样,朝着一辆集装箱大卡斜射过去,然后从车壁上飞了出去,人车两分。
毛蚶出事是在赶往苏州拍戏的途中,他是一个我们常言说的"表演个体户"。毛蚶并不是他的本名,而是他的,怎么说呢,该是叫艺名吧。他用毛蚶这个名字,出入于演艺圈。在电视剧的演职员排名表上,常有“毛蚶”这名字,指的就是他。
他不是本地人,来自东北的一个中型城市。中学时被市里一个二人转剧团招去做学员,后来,剧团面临倒闭,他便来到这座城市,考取了一所艺术院校的表演大专班。学制两年,出来有一张大专文凭。他一边学习,一边开拓了社会关系。课余时间,有许多学生在外打工:为译制片配音,拍广告,在电影电视中演角色。开始时,他只是做替工。就是说,有别的同学接了活儿,临时却有事去不了,或者是同时接了两个活儿,到时调不开,只得匀出一个。他先是做替工,后来自己也能接到活儿了。他也有了摄制组的圈子里的关系。这些摄制组都是串着的,认识了一个就等于认识了全部。像他这样肯干,不计报酬,并且由于在剧团里干过,不说有什么才分,却是有实际经验的,很能应场,所以,便受到了摄制组的欢迎。到临毕业的时候,他已经成了一个忙人。不过,他活儿再多也尽力调排,轻易不匀给别人。在这方面,和他的北人的高大形象相反,他有些小气。
他买了一辆摩托车,便于在各个摄制组之间穿梭来回,又买了寻呼机和手机,可以随时与摄制组保持联络。这都是干他们这行必备的,他们必须信息灵通,交通快捷。开始,他只是串演些无名无姓的小角色,夹在群众中间,不过是群众的领头羊而已。后来就有名目了。这时,他就给自己起了个艺名:毛蚶。这是他到这城市才得知的食物,他选择它不为别的,只为它的古怪。而且"蚶"这个字与"憨"谐音,听起来还很合乎他们北方的文化。他相信这个名字会给人留下个性的印象。
这时,他已经离不开这个城市了。他和这里的摄制组已经非常熟,他的机会真是非常多的。所以,一等毕业,他就在这里租了房子,住了下来。这里的房子非常贵,一间六、七平方米,没有厨房,也没有厕所的北屋,租金就可达四五百元。吃饭比较好办,他常常是在摄制现场的,那里提供盒饭。上厕所也还好,他可驾摩托到较近处的宾馆大堂的卫生间如厕。比较辛苦的是过夏,小屋里十分闷热,这城市的气候又是多雨和潮湿的,他这个北方人就感到时时都好像泡在澡堂里。他买了一个便携式的空调,可是房东又不让用。因为小屋没有独立的电表,从一个五安培的电表上扯出线来,用电稍一过头就短路。他每一次与房主起纠纷闹了出来,另找住处,都是因为用电。所以,他多少是有些居无定所,一年内可换住所十次之多。有一段相对稳定的时期,是替一个朋友看房子。朋友去新西兰了,去多久视情形定。结果去了三个月就回来了,说还是在自己的国家和城市好,有亲情,温暖和热闹。朋友也是和他一样,在摄制组里串场子的人,但涉足更早。这房子是他买下的商品房,在未来的地铁沿线,离市区很远。窗口看出去是一片农田,说农田不对,应该说是废了耕的农田,被房产商买下来还没有开工的。这一片空旷使毛蚶想起他的老家城市,那城市已经变得非常遥远了。
不过,这一切动荡和受罪都算不上什么。这里的活真是太多了,他的呼机一会儿响,一会儿响,都是找他的。他所串演的那一路角色,每一部电视剧都有几个。倘若是一部关于警察破案与战斗的系列片,他就是刑侦队里常常说些怪话,出点无碍大局的小纰漏的侦察员,或者就是受害人的朋友。倘若是一部家庭伦理剧,那就是这家的一个远亲,或者邻居。在一部描写商战的连续剧中,他还是商社里的一名职员,他也许只出现那么一次两次,却恰巧窥见了事情的机密部分。总之,第一,他是调节气氛的;其次,是在剧情的枝蔓上的一片绿叶;第三,当故事走入僵局的时候,推动故事前进的偶然性因素。就是这类角色,他们共同的面貌是平凡,普通,貌不出众,善于制造小噱头,于是就有些油滑。这类角色的需求量是相当大的,因为每一部戏里,男女主角都只是各一份,男女配角再各一份,余下的就大多是这些小角儿。他们你进我出,此来彼往,不知道有多少呢!所以,虽然他们不是像主角那样需要表演的才能,具备特殊个性的外形,气质以及一定的知名度,可他们也是挺紧缺的。这样,往往,他们就身兼数角,同时出入于几部电视剧中。好在,这些角色都有着共通之处,他们几乎不需要多少调整,立即可从这一部戏中跳到那一部戏里,从这个角色跳入那一个角色。
就这样,人们在一部电视剧中,总有那么几个使他们感到面熟,却又叫不出名字,就好像在哪里见过,又想不起是在哪里。就是这城市的人俗话说的,“面熟陌生”。他们虽然出现在不同的戏中,可却面目相像。他们的举止形态,说话的口气,神情,都没什么大两样,好像他们不是在演戏,而是在演他们自己。可是却并没有什么合适的地方,与剧情很融洽。这也是令人感到面熟的原因。他们是那样一种面熟,尽管在电视剧中令人感到似曾相识,可在平时,生活里,再是人多的场合,他们也不必担心被人指认出来,像那些真正的明星一样,他们尽可以自如地在人群里出没,活动,完全不用戴一副墨镜什么的,做些伪装。
毛蚶也已经在荧屏上很面熟了,因为他精力充沛,也没有家庭什么的拖累,他又是个做事很专心的人,连女朋友这样的旁骛都很少。所以在他们这一行里,他是活最多的。有时候,要添个角色, 第一想到的就是他。某个剧组临时想起要添个角色,第一想到的就是他。呼机打过去,一准有回音。再是难以安排,他也一准安排出来,赶去救场。他的摩托车把他载到现场,来不及熄火,就跳了下来。化妆师冲上去往他脸上扑粉,服装替他解衣服,再穿衣服。他们这类角色,哪个剧组都有一大堆备用的服装,到时候,从中拣几件就是了。还有时,事先告诉一下剧情的年代背景,他们穿着自己的衣服就上了。然后,导演就送上了剧本,将临时添加的那些台词给他看,一边略略交代一些情节。他就有这种临阵擦枪,过目成诵的本领,转眼间,他就进入角色,开拍了。
现在,他就养成了这样的本领。就是说,他根本不需要了解剧情,也不要知道他所扮演的人物和周遭人物的关系,他甚至并不怎么了解他所说的话,所做的事的含义。这些话和这些事就像是有符咒一样,他一旦去说,去做,自然就进去了,就对头了,就是它们了。他也不再去费心搞清哪是哪部戏,反正,他一看通告就明白了,这是要做什么,那是要做什么。他每天都要接到两张以上的通告,稍稍一看,便安排出一天的计划和路线,时间上冲突是难免的,但也不要紧,去和场记、副导演商量一下,稍作调整,便可解决。不过,他尽可能不去麻烦人家,总是自己紧一点。出事的那一天,就是为了紧一点。前一晚,在浦东拍夜戏,直到凌晨;一早就又赶往苏州。在场的人们说,这个摩托车不是喝酒了,就是瞌睡了,因为他是那麽义无反顾地向那辆集装箱大卡,斜射过去。
这时候,他其实已经在这个城市里扎了下来。他在西区买了房子,甚至比当年所住的去新西兰的朋友的房子更好,是一幢高层里的两室一厅。他装修了房间,装了冷暖空调、电话、电传,买了家具、音响,但是没买电视。他们这些拍电视的人多是不看电视的。有一回,他们在一家新开张的商厦里拍戏,在职工食堂吃过客饭,有一时空闲,他在楼里逛着,逛到家电的楼面,电视里正映出他的形象,他完全不能记起这是在什么电视剧中。他不由生出好奇,站在那里看了一刻,看完了自己出场的一段戏,这一节情节是他从来也不曾了解的。他恍悟到:原来是这样的!
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多的摄制组,他简直都要来不及接通告了。他每一天的日程上,排满了这些没有来龙去脉的台词和表演。早上在和一位女友喝咖啡,他们抑或是生意伙伴,抑或是过去的同学,抑或互为朋友的朋友,负些解释和斡旋的使命,他们说些茶咸盐淡的闲话。然后,他到了市内一条里弄房子。这些房子和他们一样,也是经常出没于电视剧中的,连里面的摆设都无大异。他在那里的灶间和人搭讪几句,也许是为人父,也许为人子,也许是为人弟兄。再後来,他就到郊区的电影拍摄基地,这些拍摄基地又是经常在影视剧中出现的,多是三十年代的故事。于是,他徜徉在三十年代的街头,做着暧昧的眼色。接下来,他到了更久远的、清代的宫廷里,顶戴官服,与君或与臣密计着颠覆和反颠覆的勾当,喏喏的。到了晚上,他就更忙碌了。晚上是摄制组最活跃的时候,因为许多场地都是夜晚才可租借,或者说夜晚的租金比较便宜。他东一处、西一处,脸上带着妆,在景点之间来回穿梭。
那么多的台词和人物都挤在一簇堆,他有一回,事过之后才想起,他把台词换错了,把此剧当作了彼剧。可是奇怪的是,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错误,因为没有人来找他补戏。事情就这么过去了,雁过无痕。如此,他就开始怀疑,这其实并不是第一次。可是,这有什么要紧?这正说明没什么要紧。他说什么其实无关紧要,重要的是,他在了,并且说了。要的就是这个。所以,事实上,他只需要准时到场。他只需要,将这些通告略事整理,排出时间路线。然後,一个一个赶场。也所以,结果就是,他在这城市里面,有时还在城市外面,穿梭。
外地的戏他也接,完全不用担心会窝工。如他们这样的小角色,剧组总是把他们的戏集中在最有限的时间里,以便早日打发他们回去,好节省开销。他们只略略去几日就行了,甚至是一天的来回。他们昨天还在千里冰封,万里雪飘的北国,今天已在了莺飞草长的江南城市。一点不耽误事的。这样一来,他们穿梭的角度就大了,并且从地上到了空中。
就像是配好的似的,在他担任的角色周围,常常是有几个熟人。戏中的关系呢?也大致相仿。这样一来,这些台词对于他们,就都有些话到嘴边的意思,一说就说溜嘴。说溜嘴也无妨,大背景,大情节不是一码事,里面的枝枝节节也就不是一码事。今人和古
人再说一样的话,一样的嘴脸,也不会是一样的人物,一样的故事。再说了,这么多的电视剧,就好像是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,谁能发现这个人和那个人其实是一张面孔。即便是一张面孔,不也是正常的?道理就是这个。
毛蚶就这样在这城市里穿行,演着一些片断的剧情和说着一些片断的台词。要是将这些片断连接起来,大约是可以有上百集片长了,都是没有前因后果的对话和情节。毛蚶很喜欢他的生活,他从一个景点赶往又一个景点,摩托车从街道上疾驶,在车辆中穿
行。当路口亮红灯的时候,他总是不耐烦地挤到最前头,发动机在他胯下突突地闷吼,好像一匹按捺不住性子的好马。红灯一转,他便离弦的箭一样射了出去。两边的行人从他眼前退去,他觉得他的生活才是生活。而他们,这些行人们,走在他们缓慢,沉闷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的日常生活里,真是无聊啊!而他,却是一日经历百日,一人经历千人。在平淡的日生活的上空,那么多的戏剧一起,相交地上演着,其中就有着他的一席之地。他特别喜欢接戏,这在他这一行里是出了名的。再是怎么重叠或者路远,他也有办法调排,穿插,准时到场,立即上戏。他,简直就有着分身术。
他这短短的一生里,出人了多少千变万化的场景,再说着差不离的台词,又有什么关系,依然不影响人生的丰富。
就在毛蚶出事的那天,有几个剧组在等他到场呢!他的遗在国道上的呼机响个不停,都快让他们打烂了。这一日,和以后的几日里,他们真乱了手脚,不晓得怎麽办才好。然後才慢慢地定下神来。换角儿都不可行,难道就为此再重拍前边的戏?结果,有一部戏,是改成他出国去了;第二部戏,是出差;再一部戏,是由别人的口说,他进监狱了。有一部更妙,说的就是事实,说他出了车祸,并且是在312国道上。最最奇怪也最最不怪的一部,干脆什么都没交代,在想了很多种交代的办法以后,人们发现不交代也没什么,剧情照样往下进行,并没有留下什么漏洞。所以,毛蚶的缺席,就没有给任何一个剧组造成损失。
谁都不会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,有那么几部电视剧里,同时消遁了一个人物。
不久,毛蚶就读大专班的那所艺术院校举行校庆,他们班的同学也有人来了,谈起了他的事故。他们竟还记得:在那届大专班毕业的晚会上,他上台唱了一首歌,郑智化的《流泪的戏子》,他唱得不错。原先在他家乡的剧团里,他就是工的小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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