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星和他的四个替身（作品加漫谈）

学习安徒生

   在我的童话《明星和他的四个替身》的最后，得胜的功夫片明星想着：其实我只是战胜了自己呀。但战胜自己并不比战胜别人容易，有出息的人应该不断地战胜自己，超越自已！......
    这里用了个寓言式的点题。有朋友批评说：最后这几句是多余的蛇足。不应该如此直露地讲道理，还是含蓄一点的好。
    这批评没错，好像恩格斯也说过：作品的倾向要让它自然流露出来。但我容易想到，我的主要读者是些孩子，我就有时候忍不住来点“导读”，省得他们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。
    但在大部分时候，我只管尽量精彩地编出故事，而让读者自己去品味内涵。《系列理发膏》就是这样。因为它是表现了作为成人的作者对生活的观察和思考，说出来孩子也未必感兴趣，未必能理解。但无论如何，我要使孩子们对我的故事感兴趣。我注意到安徒生童话的成功之处。以《皇帝的新装》为例，其实大有深意，但为什么很小为孩子都很喜欢它?由于故事好玩。这是很重要的。正因为故事吸引人，所以能被孩子牢记不忘。只要能记住，随着年龄层次和知识层次的提高，就能逐渐加深理解。对同一篇《皇帝的新装》，小学生、中学生和大学生的理解不会一样。一次，在上海大学中文系参加当代童话座谈会，听学生们头头是道地分析他们少年时代所读我的作品，使我的想法得到了验证。

明星和他的四个替身
一
在一座公寓的第十七层，住着功夫片明星金龙。
金龙正准备外出旅游。拍片拍得太累了，他想喘一口气。
他刚锁上旅行皮箱，忽然凝神谛听。尽管身在十七层之上，他还是觉察出--楼下发生了搏斗。
金龙走到窗前，只见楼下停车坪旁，四条汉子正在混战。他便一把提起皮箱，"嗖"地从窗口扔了出去。
四人正打得难分难解，见一皮箱凌空坠落急忙跃起夺住。
金龙随即挽着长绳飞身而下--他从不乘电梯，每天便靠这窗外的长绳上上下下。
金龙飘然落地，顺手拿过皮箱："请问诸位，因何在此打斗？"
众人一见金龙，一齐满面春风地拱手致敬："金龙先生，正要找您！"
冷不防，四人中的一个矮个子突然施展擒拿术，将金龙的皮箱劈手夺过，随即钻进汽车，疾驰而去。措手不及的金龙略一发愣，便也腾身来个"大鹏展翅"，正好落在车门踏板上。
金龙进入车内，只见矮个子哈哈大笑："金龙先生，在这种场合下，文请不如武请啊。我是群英影业公司的导演，特邀先生领衔拍部功夫片。他们三个是别的影业公司的。我们不约而同前来找您，刚才为了抢先上楼，不得不相互较量了一番--您知道，作为功夫片导演，都得会两招的。要不是我先下手为强……"
这时从后面"噌噌"掷来几根金针，矮个子的后车胎顿时泄了气，说时迟那时快，另一辆汽车立刻超了上来，横截在街心。
"金龙先生！"第二位导演跳出车来喊道，"我对您的遭劫深表同情。我是苍鹰影业公司的……"
金龙不耐烦道："你是苍蝇公司也好，蚊子公司也好，我都不感兴趣！请你们暂时别打我的主意了，我需要休息！"
可是两位导演哪肯善罢甘休，一个紧抓住皮箱不放，一个又暗取金针，"噌噌"掷了过来。第一枚金针正中"群英"导演的风池穴上，霎时间他向后仰倒，四肢抽搐，口吐白沫，宛如癫痫发作一般。紧接着发出的第二枚金针径直朝金龙而来，被金龙伸出两指接住，反手掷回，正中"苍蝇"导演的笑门穴。当下那导演捧腹狂笑，转眼间笑倒在地，挣扎不起。金龙提起皮箱，正欲夺路而逃，却又受到随后追来的两辆汽车的包抄堵截。
"大打特打公司欢迎您！"
"玩命公司愿出高额聘金！"
金龙左奔右突，正在穷于摆脱之际，忽听空中轰鸣声渐近，一架直升飞机在他头顶放下了软梯。金龙急于脱身，一个"旱地拔葱"，伸手抓住软梯。直升飞机扶摇而上，底下的导演们徒唤奈何。
但当金龙顺着软梯爬进座舱时，只听得一位衣着华丽的男子在自我介绍："我是鱼目公司……"金龙不由得勃然大怒了！
"我够了，够了！我不能没完没了地干！我又不是机器人！"
"我很理解，"那男子笑道，"我正要给您提供机器人。"
"什么？"
二
原来，这男子的公司全称是：鱼目混珠机器人制造公司。
"金龙先生，您所遭遇的情况，我们的信息系统已很感兴趣地注意到了。"鱼目经理侃侃而谈，"在我们的帮助下，您一点也不必烦恼。您可以同时和那四家影业公司签订拍片合同，拿下四份高额聘金，然后提起您的皮箱，爱去哪儿就上哪儿，爱玩多久就玩多久。"
"这怎么行？"金龙不以为然，"干这种无赖之事，岂不坏了我的名声？"
"不不，您的影响力将数倍于从前。我们准备按照您的音容笑貌，为您造出四个和您一模一样的机器人，由它们替您履行合同义务，而这四部片子的字幕上，'领衔主演'仍然是金龙！您忘情于山水之间却照样名利双收，何乐而不为？"
金龙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，却又问道："不过，我得为这四个机器人替身付钱给你们，这笔钱一定很惊人吧？"
"不，不不，"鱼目经理笑得更迷人了，"我们不收您一分钱。"
"这怎么可能？"
"完全可能，因为您并未获得对这些机器人的支配权。在他们替代您拍完这四部片子后，他们将继续以金龙的名义承接拍片业务，而那时的全部酬金便归鱼目公司所有了--我们当然不能白为您效劳，我想您不会反对我们这样做吧？"
金龙想了想，觉得鱼目经理所说的还算合情合理。自己正厌于拍片，巴不得让假金龙来代替真金龙；自己要去饱饱地玩一玩，正好让鱼目公司饱饱地赚一笔；玩的玩够了，赚的赚够了，自己再回来拍片，那时真金龙重新露面，假金龙们就算完成历史使命了。
这时直升飞机降落到一个平台上。鱼目经理领着金龙进入公司制作车间。
在这里，原形复制的工作就像小学生造句那样简单容易。只用了嚼一块口香糖的工夫，四个机器人替身已然制作完毕。金龙走到替身们中间，如同站在多面镜前，他不得不承认鱼目公司技术的高妙。
"现在要进行的是最后一道程序。"鱼目经理让金龙和四个机器人分别戴上一种头盔，"这叫'一次性技能传授盔'，金龙先生，请把您的全套武功动作表演一遍。"
金龙闻言，便先将看家功夫"星宿五行掌"练了起来。这套掌术分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五行，每行各有四招，共二十掌。第一掌叫"金龙飞天"，是个高跃之势。金龙刚刚跃起，见四个机器人替身也已跃起在空中，身法、步法毫不走样，出手、转势丝丝入扣。第二掌叫"木狼卷地"，四个机器人与金龙同时落地，同时变招。接下来"水猿啼月"、"火蛇盘柱"、"土蝠出穴"……由于"传授盔"的同步模仿功能，机器人表演的每一招、每一式无不惟妙惟肖。二十掌打完之后，鱼目经理请金龙站在一旁，然后命令四个机器人将"星宿五行掌"重复一遍。直看得金龙连声叫绝。
"这就是技能模拟的'一次性'，绝不会有半点出错的。"鱼目经理得意地夸耀道，"他们可以算是你最聪明的徒弟了吧？"
"真是不可思议！"金龙感叹道。
接下来传授器械功夫。不一会儿，十八般兵器全部传授完毕。
"行了！"鱼目经理非常满意地与金龙握手，"我们的合作计划可以正式开始了！"
三
金龙分别与四家影业公司签订了合同，领取了聘金，然后便漂洋过海，周游世界去了。
四个机器人替身很成功地主演了四部功夫片。当四位导演还想找金龙签订下一部片子的合同时，四个假金龙突然失踪了。这时导演们收到鱼目经理的请帖。鱼目经理在宴会上坦率地公布了真相，并表示愿意与影业界建立令人满意的多边关系。导演们吃惊不已！但他们还是接受了这一现实--尽管他们心底都希望最好自家能拥有惟一的金龙。当然，观众方面对这些内幕一无所知，他们只觉得他们热爱的明星精力越来越充沛了。
整整过了三年，金龙倦游而归了。这三年内，他在世界各地看了不少由他的四个替身主演的功夫片。"现在，真金龙要重上银幕了！"踏上归程之前，这位功夫片巨星给三年前豁出性命来抢他的四位导演写了信。
但是，没有一位导演到机场迎接金龙。"他们不需要我了？"金龙心里直犯嘀咕。
确实，导演们不欢迎真金龙回来。他们觉得，金龙已嫌太多，物以稀为贵，再来一个就更没有必要，即使他是真的。他们已经用惯了金龙的机器人替身，并发现机器人比真人优点多：一、可以不休息地连续拍片；二、不怕冷，不怕热，不受季节影响；三、容易控制，不会耍明星脾气；四、拍一些惊险镜头不用特技，如被刀砍下一条胳膊，甚至削去半边脑袋，只要事后稍加修理便可复原……
当天深夜，受四位导演派遣，四个黑衣人悄悄来到金龙寝室门外。他们便是金龙的四个机器人替身，奉命来干掉金龙。他们在走廊上不期而遇了。但他们只相互瞪了几眼，没有采取敌对行动--他们之间有过几次拼杀，因为导演们希望只剩下自己的一个金龙，不过这些银幕外的活剧都没导演成功，替身之间势均力敌，半斤八两，谁也赢不了谁。
金龙寝室的老虎窗被悄悄拨开。金龙立即警觉地醒来，施展轻功一跃下床。这时替身A翻了进来。金龙急使一招五行掌中的"金狗夺日"，猛攻来者的胸膛。替身A不慌不忙地还了一招"木蛟取珠"，取的是对方的眼珠，这是以攻为守。然而这一招立即使金龙意识到：是机器人徒弟来了！
金龙听得门外又有动静，便沉着地闪开一步，使个"水豹伏莽"的架势以逸待劳。转眼间替身B、替身C、替身D鱼贯而入。只见黑影憧憧，只闻掌风嗖嗖，一场混战立即开始。
金龙与人交手无数次，但今夜的遭遇给了他一种极奇异的印象--他觉得他是在和自己搏斗。来者的招数全部出自星宿五行掌，这是金龙据上天星宿之名揣摩自创的独家掌术（星宿名号中原有亢金龙、娄金狗、奎木狼、角木蛟、箕水豹、参水猿之类）。是的，这儿的十条胳膊似乎都是他金龙自己的肢体，他仿佛成了一只大章鱼，虽然在黑暗中，但每条胳膊的进退变化全都了然于心。
他在和自己搏斗，准确地说，是在和三年前的自己搏斗。由于这些年放松了练功，缠斗一久便觉吃力了。比如双方都使一招"金羊角力"，两只手掌互相抵住，金龙便感到功力已不如以往了。
他内心涌上一阵惭愧--
既然真金龙胜不了假金龙，那么这"真"又有什么价值呢？
金龙渐渐不支，被四个替身逼到窗前。他突然大吼一声，使出最后的勇猛，迫得替身们稍稍后退，趁这瞬间，向后一纵身，已然跃出窗外！
金龙敏捷地抓住窗外的长绳，从十七层楼飞坠而下。
四个机器人挤在窗口，干瞪眼瞧着金龙逃走了。他们不会挽绳下楼，惟独这一招金龙没传授给他们。
四
金龙失踪了。
又过了整整三年。四位导演收到四份挑战书，是金龙的亲笔。
"看来，他是到哪座名山修炼过一番啦。"四位导演暗自沉吟。他们决定派各自的机器人明星前往应战，自己也驱车而去，准备坐山观虎斗。
决斗仍在金龙的房间进行。
四位导演刚刚钻出各自的轿车，只见十七层楼的一个窗口接连飞出几个人来。正是那几位机器人明星，他们是被扔出来的。替身A的大腿被拔了下来，仅一线相连，像个半吊着的电话听筒；替身B的脑袋扭转了一百八十度，脸被砸得凹陷进去；替身C的脊背和腹部受了两掌，这两掌使他整个躯干弯折得十分可笑；最惨的是替身D，他被一记当头痛击震成了两半--前面一半，后面一半！
导演们见自己的明星受伤，不但不恼怒，反而大声叫好。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冲上楼去--十七层上有位举世罕见的超级明星，说什么也得把他争取到手！但他们互相阻挡妨碍着，谁也没法占先，于是只好又像当年那样大打出手……
但十七层楼上的金龙呢，此时他并没考虑将为哪家公司拍片的事，而只想着：我胜了，胜了！其实我只是战胜了自己呀。但战胜自己并不比战胜别人容易。有出息的人应该不断地战胜自己，超越自己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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